噼啪。
烛火跳动着发出轻响。
除此之外,再无半点声息。
就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。
死寂。
赵禾身子一僵,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。
宋集薪看似平静坐着,姿势未变。
可手中那份军报却被捏得变了形,不成样子。
纸张边缘泛起苍白的褶皱。
他的手在抖。
非是恐惧,而是惊讶、敬畏等多种情绪交织,让他头皮发麻。
看向卫述的眼神彻底变了。
先前更多的是审视,称呼先生也是皇子惯用的那一套“礼贤下士”。
可如今,他真觉得卫述乃神人也。
随着震惊渐渐褪去,他内心产生一种狂热的悸动。
然而,与他相比,卫述却好似早有预料,或者说,自始至终都在掌控着全局。
他依旧安坐。
甚至连瞥都未曾瞥一眼军报。
反而闲适地端起早已凉透的茶,轻轻呷了一口。
对他而言。
这个结果便是院中花开,寻常至极。
从容不迫的姿态,反而愈发衬得宋集薪的失态是如此真实。
终于。
又是片刻后。
宋集薪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。
这口浊气轻吐后。
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。
比如,他身为皇子的矜持与骄傲散去了大半。
他站起身,走到卫述面前,再一次整理衣冠。
这一次,比上一次更加郑重,更加肃穆。
他对着卫述,躬身,长揖及地,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凉地面。
一个皇子,对一个七品小吏,行此大礼。
“先生!”
宋集薪的声音颤抖到难以抑制。
“先生真乃神人!”
“请先生教我,下一步,该当如何?”
卫述没有去扶他。
他坦然受之。
从这一刻起,宋集薪彻底上了他的船。
“殿下请起。”卫述的嗓音温润,平淡如初,“预料之中的事,当不得一个‘神’字。”
闻言,宋集薪缓缓直起身,脸上逐渐显出一丝急切的忧虑。
“先生,预言虽已成真,可……这反而会成为推行大计的阻碍。”
他快步走回案前,指着那份军报。
“黑风授首,狼妖溃败,这在朝堂诸公眼中,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大胜!”
“兵部尚书那些主战之人,必然士气大振,明日朝会,定会借此声势,力谏父皇,要求大军北上,乘胜追击,将北境妖族一网打尽。”
“届时,群情激奋,先生‘佯败诱敌’之策,便成了消极避战,是怯懦,是通敌!”
宋集薪语速越来越快,眉宇间的忧色也越来越浓。
“父皇他……雄才大略,最喜开疆拓土。面对如此‘大胜’,恐怕也会心动。我人微言轻,如何能在这等大势之下,说服父皇,继续执行先生的奇策?”
这确实是一道难题。
一场“胜利”,足以让所有理智的声音被淹没在功绩的狂欢里。
但,卫述却早有思虑。
他露出了一丝笑意。
笑容淡然,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“殿下,说服陛下,从来不在于言辞多寡,更不在于与满朝公卿辩论。”
他伸出手指,轻轻敲了敲桌面。
“我们需要为陛下算一笔账。”
宋集薪一愣,“算账?”
“对。”卫述看着他,开始为这位未来的储君,铺陈真正的帝王心术。
“殿下明日入宫,见到陛下,切不可提什么天机预言,更不要去反驳主战派的任何观点。”
“您要做的第一件事,是赞同。”
“赞同兵部尚书,赞同所有主战之人。夸他们忠勇可嘉,为国分忧。”
宋集薪眉头皱得更深,这与他的初衷背道而驰。
卫述没有解释的意思,继续道:“在他们把氛围烘托到最高处,把这场‘大胜’的功劳捧上云端之后,殿下您再出列。”
“然后,您为陛下,算第一笔账,钱粮账。”
“殿下可问兵部尚书,若要大军北上,清剿妖族,需动用多少兵马?十万?还是二十万?战线要拉多长?三百里?还是五百里?粮草辎重,军械马匹,每日耗费又是几何?这一战,打算打多久?一月?三月?还是一年?”
“这些问题,他答不上来。即便答上来,户部尚书也会替您,把那天文数字般的开销,清清楚楚地摆在陛下面前。”
“这是第一步,釜底抽薪,让狂热回归现实。”
宋集薪若有所思。
卫述端起茶杯,“接着,算第二笔账,战损账。”
“殿下可再问,北境苦寒,妖族行踪诡秘,来去如风。我大骊铁骑虽勇,可入了那茫茫雪原,便是龙入浅滩。我军将士,皆是父母之子,丈夫,父亲。为了追杀一群不事生产、居无定所的畜生,要填进去多少条性命?”
“一场大胜,若要用十倍、百倍的伤亡去换,这笔账,划算吗?”
“此为第二步,以仁义为名,夺其大义。”
宋集薪的眼睛,开始亮了起来。
卫述教他的没有一句是直接反驳,却句句都在瓦解对方的根基。
实在妙不可言。
“最后,”卫述放下茶杯,沉声道,“算第三笔账,也是最重要的一笔账。”
“价值账。”
“殿下要告诉陛下,黑水河一战,最大的收获,不是斩了三百狼妖,不是杀了那个叫黑风的妖将。这些,不值一提。”
“此战最大的价值,是用最小的代价,换来了对敌人最精准的认知。”
“我们知道了敌人很蠢,很傲慢,很贪婪。知道了他们会为了蝇头小利,便一头撞进我们布置好的陷阱。”
“敌人的傲慢,才是我们最锋利的武器!”
“所以,我们为何要主动出击,去茫茫草原上寻找他们?我们应该张开一张更大的网,用一座城池,甚至一位将军的安危作为诱饵,示敌以弱,诱其深入,让那藏在幕后、真正的大鱼,以为我们大骊国力衰退、边防糜烂,自己送上门来!”
“到那时,聚而歼之,一战可定北境百年安宁!”
“前者,是匹夫血勇,是将士卒的性命当做赌注,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战功。”
“后者,是以万全之策,行雷霆一击,是将帅的智慧,是君王的谋略!”
“殿下,您说,陛下他……会选哪一个?”
一席话落下。
密室之内,唯有烛火摇曳。
宋集薪怔怔地站在原地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,瞬间通透全身。
他忽然悟了。
卫述教他的,根本不是话术。
而是一种思维方式。
一种完全站在帝王角度,摒弃了所有道德、情感、只谈利益、成本与回报的思维方式。
狠辣而精准,直指人心。
许久,宋集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他眼中再无疑虑与不安。
“先生。”
他再次对卫述一躬身。
“集薪,受教了。”
……
当夜,一辆马车疾驰,悄无声息地从侧门驶入皇城。
御书房内,灯火未熄。
大骊皇帝宋睦听完了宋集薪的奏对。
他没有立刻表态,只是靠在宽大的龙椅上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。
书房内,笃笃声单调地回响着。
宋集薪垂首而立,手心尽是冷汗。
他将卫述的“剧本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出来,甚至巧妙地将之包装成了自己“受黑水河一战启发,苦思冥想后的浅见”。
他不知道,父皇是否会采纳。
许久。
宋睦敲击扶手的动作一停。
他睁开眼,深邃的眼眸里,闪过一缕不易察觉的赞许。
“你的这些见解,倒是比你那些只知喊打喊杀的哥哥们,深了一层。”
“准了。”
“密旨传令北境大都护崔嵬,依计行事,收缩兵力,佯作败势。”
宋集薪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,狂喜涌上心头。
“儿臣,遵旨!”
他躬身退出御书房。
呼吸微热的夜风,竟觉得其中夹带着甘甜之味。
他终于在父皇心中留下了一丝印象。
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安坐于陋室之中的青衫身影。
卫述,当真奇才,旷世奇才!
是他宋集薪此生最大的底牌。
而此时。
御书房内,随着宋集薪的身影消失。
宋睦复而拿起那份来自北境的军报,又看了看宋集薪方才呈上的条陈,脸上那丝赞许缓缓隐去,再度化作幽暗的深沉。
古井无波,看不出丝毫感情。
只有帝王雄主的沉着冷静。
他对自己儿子清楚得很。
这番老辣的见解,绝非宋集薪能想得出来。
想必,他背后就是那位。
惊蛰之议语出惊人。
精准预言战事。
如今又能拿出如此狠毒谋略。
宋睦的指尖轻轻点在“卫述”二字上。
兴趣,越发浓厚。
警惕,也随之而生。
他对着阴影处,淡淡开口。
“传朕密旨。”
内官恭敬侍立,好似融入黑暗。
此刻,悄然上前,躬身聆听。
“宣国史馆旧档房司务卫述,御书房觐见。”